墨痕断

永远喜欢英雄主义

【虹蓝】记今朝(短篇一发完)

夜色近暮。江上清风经对岸徐徐吹来,自船头仰望半空,正见长庚星跃然闪烁其色,宛若天公之手执下一枚白子,点落在广袤棋盘的西南之角。

隔岸是连绵的远山,峰顶上一座灯塔已然照亮一方,天光尚未落尽,远远望去,那处笔直的景色通体华光,比起造化神秀虽则逊色几许,却也是极热闹的颜色。

江岸的船舫如得了讯息,依次点亮舱中彩灯,给水面铺上层五色的波纹。嬉闹声中,佳节灯会这便从此起始了。


长街上的铺面隔着人流对望,明灭的视线里忽有身影撞了进来,虹猫足尖一转,踱到旁边的道上,伸手一捞,笑意已是溢上嘴角,“哪里去?”

被抓住的人也不恼,映着烛火的明眸上眼睫闪动,“虹少侠在哪,我便往哪里去。”她装作问路的模样,顺了话头真诚问道,“兄台可曾见过一个白衣的公子么?”

“自然见过。”未及半晌,虹猫笑着俯身,稍稍贴近对方耳廓,“幸不辱命,这人现下便在你眼前了。”

晚风与夜色微凉。蓝兔的手腕贴着他浅硬的手茧,落处却是一片温热。重逢打过的机锋随江风消逝,两人均是撑不住,于烟火热气中同时笑开。


“人都见着了,他们可还好?”虹猫拉着她走在拥挤的街道旁,周遭桂花糖糕和馄饨摊热气腾腾的,香味混杂在一起,直往人鼻下涌。

“一如从前,身子骨都还硬朗。”人太多路便不好走,蓝兔觑隙上前半步同他并肩,纷繁中一双笑眼看向他,“不过叔父时常念着,几时将玉蟾宫的姑爷领了与他瞧瞧。”

此番南下吴兴,两人并未事先约定。钱塘潮涨在即,蓝兔前去游说远房叔父广开商路,借以平定旱涝灾荒,虹猫则往扬州暗除了流寇,轻易还了一方安宁。

那时各人心中所念,大抵都是些百姓琐碎,心里平添几分淡然。路遇扎灯笼的妇人,想起来光景正是节前,让小七去了封信,才知对方便在左近,许约同赴一场灯会再走。

说到底殊途同归,不过是因侠者心胸,剑锋所向,皆是天下难平的所在。

虹猫将她的目光尽数收落眼底,灯下对视的片刻,字句几乎同时脱口而出。

“你几时领我?”

“你想几时去?”


盈盈笑语登时拨开一角夜色。路边一颗高树挂满了装饰彩带,树下停着错落的食摊。虹猫随手拨开触及额前的流苏,蓝兔顺势从他手中扯下红色的璎珞,顺着指尖缠绕又松开:“山水有相逢,叔父长命百岁,想来不急在这一刻。”

虹猫想起年初拜堂执礼,两人中间隔着红绸,也是这般各执一端,眼中望住热闹的颜色,言下更是温和:“会的。”

为侠的夫妇新婚未久,还想折返山水多玩两年,除却七侠兄弟,并不想抖落得江湖人尽皆知。因此眼下不约而同,只将这一页轻轻揭过。


食摊上都挂了薄亮的羊角灯,随着人来人往带起的微风,晃着彩光摇摆不定。两人择了处偏僻的地方落座。虹猫刚提着滚水将筷子烫了一遭,便有伙计高声吆喝着道:“牛肉汤嘞,二位请。”

洗净的筷子伸入碗里,各自尝过一口,蓝兔自热气里抬眸,偏头一笑:“我记得从江南回来那年,逗逗吵嚷着难忘的,正是这口汤的滋味。”

“淮水之南的牛肉汤是出名的,倒也难为他惦记。”虹猫认真剔去牛骨,夹了块肉放入她的碗里,“真正的地道,还是得去当地才尝得出来。”

蓝兔拿筷子掺了几掺,点头道:“用料全然不错。可惜比起淮南原生,总还是差着一点儿。”

虹猫闻言轻叹笑道:“俗语称它‘差一口’。其实换个说法,‘乡愁’若有实质,那么这便是了。”


游子在外思乡,尚有诗词寄情。而七剑生来做了游侠,自第一代始便为儿孙立言,但凡剑在手中,便是苍生在肩,天道使命须是推脱不得。魔道未除,何敢言家?

虹猫在西海峰林待的第三年,见过长虹剑气的次数比见父亲还多。那时他曾问过娘亲:“爹爹常在外头,不想家吗?”

“定是想的。”牵着他手的女子尚且年青,脸上是他未能看懂的神色,眼中透出的温和仿若撑住了光:“你看长风过林,便是爹爹在想虹儿和娘了。”

后来娘亲早逝,父亲以身殉道,虹猫方得初悟,人这一身肝胆,竟比千山也重。纵使故乡难再,故人难再,立于千仞之中,也只求对得起苍生,亦对得起剑。


出神的片刻,两碗牛肉汤见了底。蓝兔正用丝帕擦拭指尖,鬓边一绺碎发挡住低垂的眉眼,虹猫替她熟练地挽上,“上次买的玉簪怎么不用?”

“出来时穿得寻常,先用不上了。”蓝兔身上穿得是件普通的水色襦裙,连上衣也配得平淡,若是配簪反而打眼。

拿住虹猫伸过来的右手,指尖在掌心磨了磨。蓝兔对他身上的伤再清楚不过,右手那处伤疤至今横亘着,彼时虹猫笑着抚平了她皱起的眉心,淡声打趣:“姻缘线多了一截,不好么?”

因而每次蓝兔抚在他的掌心,关切之余笑意也蔓上嘴角。对坐那人青丝挽得越发得心应手,于是她眨了眨眼:“长发绾君心,总之我还有你。”

“嗯,有我。”虹猫笑着应下。既是早已许下生死一处的约定,婚书上便算是落下生契了,分离的日子不算太多,比起前些年的飘摇,说到底还是幸运些的。

“可还想吃别的?”虹猫晃了晃她的手,没等蓝兔思索着应声,却听身后一个声音怯生生道:“哥哥,买包糖酥送姑娘吧。”

那是个约莫十来岁的少年,臂上挎着竹制的饭盒,个子不高,一双眼却黑得发亮。他打开盒盖,里头是层叠的油纸包,上面用红纸写着“龙须酥”三个字。

剩得不多,虹猫索性全买下来,蓝兔笑着抚了抚少年的额头,“逛完灯会记得早些回家,别让父母等得急了。”

少年的眼色黯了一瞬,怀抱木盒站在原地鞠了个躬,道声谢字,便飞也似地钻进了人潮。

蓝兔将几包龙须酥自虹猫怀里接过来,径自拉了他踱在前头:“咱们也四处走走。”

 


其时长夜在天,人间灯火将夜色搅得稀薄。

所到处皆挂满了纱帐绢灯,灯上都用针孔密密刺了人物故事,近江更有些舫上用绢绸扎成花草虫鱼,中间点了油灯,花灯因热气而缓缓转动,得窥一方匠人奇思。

市集当中人声鼎沸的所在,依稀能见得是家命馆,门楹两边赭褐的壁上写副对联,道是:“只言玄妙一团理,不说寻常半句虚”。站着坐着,算命扯帖的直挤了满堂。

这当儿也未知里头说了什么,听闻人言话外,依稀只是唏嘘不止。

虹猫的目光停留了片刻,蓝兔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:“在想什么?”

“想人命造化。”虹猫笑了笑,方才装酥饼的油纸叠得整齐,边角尽数握在手中,骈指向天摇头道,“鬼神之说固然为虚,天地阴阳均在,命理却是有数的。”

“我们家少侠总有见地。”摇签声透过人隙里漏出来,蓝兔微微偏头,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,“譬如呢?”

“譬如邪不胜正自古有之,终归盛世清平。”他顿了顿,眼里倒映人世光景,“你我尚有命在,同赴一场人间。”

虹猫足尖微转,面朝她倒着走在路上,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孩子气,“又譬如,那家摊子快倒了。”


年轻的少侠下颌骨微抬,露出漂亮的刚毅曲线,清俊的脸在灯火明灭里棱角分明。蓝兔的笑意绽开了一瞬,望向他示意的方向。

街落东南角正有一处食摊被人自肩移到地上,底下垫角的木腿似乎被老鼠啃噬大半,站也站不稳,随着摊主的移动平衡,仿佛能听到木头摧拉枯朽的嘎吱声响。

“若我说它不会倒呢?”

“既然你开口,那便倒不了。”

虹猫闻弦歌而知雅意,手腕动时,指尖那方油纸已然破空而去,堪堪楔在那木腿镂空的所在,摊主久已手忙脚乱没个分教,此时脸上神色终是缓和下来。

漫长的岁月里过客纷纭,一时插曲尤显微不足道。这厢两人谈笑间,已过了门庭若市的命馆。行得慢了,仍能听到卜过课的人拉着伙伴,屡屡感叹“姜先生真神人也。”

有人鼓吹也有人不信。只听虹猫低声道:“哪里就那样夸张。”

“你方才还说有数。”蓝兔忍住笑意,淡淡道:“我旧时跟着宫里嬷妈,学过一点手相,约莫看懂些门道,你可想算?”

“算。”虹猫意外扬眉,果真将手伸在眼下,“宫主看相,想来最是准确不过。”

蓝兔笑开:“不是不信?”

虹猫亦笑:“我是信你。”


江风吹得旖旎,多少喁喁私语由它按住,再随性散布去往天涯角落。河岸两边花灯晚照,蓝兔抚上他伸出来的手,顺着纹路摩挲,继而整只手攀上去,落个十指相扣。

生死姻缘,交付与契。命途纹章一一贴合,握住的双手严丝合缝,将生平气运扣在掌心,红线尽数在握。

“少侠手心线纹与我相当,可是巧了?”蓝兔眉眼含春,面上笼罩着悦动的光,她却偏偏低声叹道:“生死都在一处,这辈子都逃不开的了。”

“逃不开,便不逃了罢。”虹猫紧握住了手心的绵软,茧与茧摩挲,“可是我这人贪心得很,还想有来世。”


嬉闹声更清晰了些,词句辨不分明,也未知是否传入了对应人的耳中。江上点点灯火,细碎的光燃尽长夜,在水面铺成热闹而祥和的颜色。莲灯被缓而轻慢地推入水中,载着蕊心灼眼的短烛,沿着江岸随波而下。

她却都知晓的。

七剑信命。因而自先辈手中接剑的那刻,便自认命许苍生,只为天下出剑。历代剑主以命相托,从无犹疑。

七剑却又不信命。行到水穷处,慨然一己身。不肯折断了脊梁求生,便无不靠一人一剑,撑过柳暗穷途,又撑过朝暮天光。

风里混着火烧的松油气息,晃似那年金鞭溪围战,四剑几在末路。虹猫以三支流矢破局,此后负剑扬鞭,势如江涛奔波无前。

七人齐将剑义揉进骨血,以命途证道,再后来,便都不同了。


浩荡江风绕神州万里,直吹到如今。




江水沿岸的木柱上叠着架子,摊主忙碌着在上面挂形态各异的棉纸灯,小孩牵着大人的手,站在光里面朝糖铺巴巴地望着。

“有劳。”虹猫欠身递下银钱,提着棉纸笼住的一团光,眸底也明媚起来,“去放天灯?”

素白的灯纸滴墨未沾,尚未描起山水,整盏灯笼散出柔和的亮色,蓝兔笑着应:“空白的倒好写字。”

江面的莲灯挨挤着互相触碰,四面八方借漾着光,暖融融的一派好景。

堤下游过一盏莲,盛着葳蕤的热意,内里短烛却是白得剔透。当地习俗,若有亲人早逝,祈愿可许白烛为祭。蓝兔逆流望向上游,背光的身影手上淌着江水,赫然便是卖酥的少年。

隔着人海,耳力极好的人也只依稀听得对方喃喃的字句,“要做护住幼弟的英雄。”

“盛世太平里,只管做自己的英雄便是。”虹猫站在蓝兔身后,俯身背下亮光,胸腔的温热尽数盖在她身上。

轻拍背上的人聊作安慰,意气未减的姑娘延续戏言:“你不一样,少侠是盖世英雄。”“嗯。”

乱世之中,世上苍生皆为责任所在。而清平年代,他们是彼此的世间。

此身许国,亦然许君。


少年的行迹淹没在人堆里。回神之下,虹猫借了江边师傅描山水的湖笔,放到蓝兔手中,低声问道:“许了什么愿?”

“这时才知道,我原是同你一样的贪心。”蓝兔微微低头,笔尖的墨踌躇,“想要的太多,一时反不知写什么才好。”

“那么我来?”

“悉听尊便。”

说着便要将笔交出,虹猫摇头笑着按下,转而握住她的手,湖笔的狼毫游走在棉纸上,侠者风骨跃然起意,落成一幅好字。

是夜好风,成百上千的天灯飞升青云,向天公传去明亮的愿景。

“岁岁有今朝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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