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痕断

永远喜欢英雄主义

【全员】在川(短篇一发完)


“千帆竞渡,万鼓斡波。”

时年夏潮带雨,五月刚起了头,浩荡水泊正是舟船相济时候。江面广阔难望对岸,一支红尾羽箭虚空射来,搁着数顷碧落正中目的,挟带万钧之力钉在红绸的靶心中央,万众随之鼓噪,瞬间将气氛带到了巅峰。

哨声短促如同令发,一字排开的舟楫齐齐激起人高的水浪,只盖不住滔天的澎湃热意。

“哗啦——”桨木推开波澜,一头扎进热火朝天的浪潮里。

虹猫敛弦收弓,连带端正的肃容一同收纳不见。信手抬掌,便将岸旁留驻的空楫送了一程。

袍袖叫江风吹得鼓荡,潮气卷入肺腑生出通体的畅快。虹猫身形微动,拔足起势却被生生阻断,一人横臂挡在身前:“裁决也想入场?”

看向眼前突然冒出的跳跳,这人方才哨声激昂,同自己一般俱是受邀龙舟竞渡开场的裁决,虹猫无奈露出“你这会儿装什么蒜”的眼神,示意般的抬眉:“有何不可?”

“你说有何不可?”跳跳从他身侧转到身前,左手画了个圈道:“内力,轻功,招数,天底下能与七剑之首比肩的总归少之又少。”

“渡江又非比武。”虹猫配合一笑,推开对方捏在肩上的手:“不过确实未免有失公允。那么你说该如何?全凭青光剑主指教。”

“同旁人比有什么意思?”单手拇指朝内,跳跳下颌微抬,信手一指万舟竞渡的所在,“与我比,谁先拿得头筹便算胜。”

七名剑主各有所长,不拘功夫武器时,比武向来不分胜负,因而轻易只是切磋,否则动起真章就该打到地老天荒去。而今目的地就在前岸,赏罚更有分明,如此说来那是公允至极了。

然而光这两人交手少说也有百八十回,彼此心中了然,虹猫依言笑道:“恐怕你等的就是这句话,请君入瓮的路数我可不干。”

他再不答言,宛若不曾留恋,真个就背着手就往回走。跳跳似笑非笑,留心望着江中一叶舟楫越飘越远,装模作样呼唤几声。

不过须臾,虹猫耳听得身后偃旗息鼓,果然足尖倒转,起落间飞速奔向江湖广深所在。会逢跳跳伸手探到他后心,登时衣带当风,将人截在半途。


两名身形颀长的少年,忽在岸旁拔足狂奔,这就拼起狠来。动作挟着长风,出招裹带潮气,河道隔岸的店铺与牌坊林立着,于两人衣角翻飞处引起阵阵喧动,纸折的风车呼呼地飞转,撑起的油伞将将抵住几滴甘霖。

五六岁的孩子顶着张红扑扑的脸,才将糖人放在口边,舌尖尚未尝到甘甜,忽然只能和手中光秃的木棍对视,澄黄的糖水扑倒在地,朝他扮了个嘲笑的鬼脸。

接着连根棍子也被抽去,他嘴角如坠下沉,泪意已经蓄势待发。眼看乌云蔽目,啼哭将至,瞬间手里换了根沉甸的棍柄,七把小剑形状的糖浆挂了满当,张牙舞爪跟个花锤相似。

跳跳接下虹猫的掌力,尚有闲暇完成这招“偷梁换柱”,温热的掌心执握住小手,还往中心攒了攒:“赔你的,拿好咯!”

糖人摊上铜钱搭成一摞,上下规整再寻不出半分差错。虹猫将钱袋从腰间换到怀中,犹不够似的仍往里塞几分:“再要我掏钱自己充好人,你下次就别来了。”

“你家宫主还能短你这点银两?”跳跳不以为意,忽吹个张扬的口哨,摇头笑道:“非也非也,你每月合该就只有这点银子。”

话音未落,迎面掌风已然击到,跳跳顺势拿住虹猫手腕,借他之力便就化开如排山倒海般的来势,双方依势互换落脚所在。

跳跳以快打快抢进几步,招式尚未使老便已逼到对方中宫。觑见虹猫回手点到他内关穴,当即还了招“双龙戏珠”,眼角瞥到方才的阵仗,拧眉疑道:“那小孩儿,怎么还哭得更凶了?”

虹猫格开他的臂腕,屈指成爪勾向对方眼珠:“自然是因为那糖人。出自君手,不堪一视。”

只见对方使个“鹞子翻身”避开,足下飞奔,当即远远退开立到小土堆上:“人话。”

虹猫顿觉扳回一城,登时运足内力,缓缓吐出一个字:“丑。”


这场纠缠不消多久,盖因正经赛道正是如火如荼时候,胜负未分群情愈发奋然。虹猫与他且战且行打到中游,河道上一尾空船渡江,受他当初掌力推进,如今触在密集的水草间,正是搁浅在岸。

虹猫选的河道并非众人轰然竞渡的静水流深,却足够广阔。因此除却扁舟几只,一并还有舫艇,披艾熏香的彩绸铺展开,引出不输于龙舟竞渡的热闹活气。

两人一同抢上,到此地步自不消说,齐运内力都要将对方打落。互不相让间只能听到刺啦声响,两双脚各占彼端,舟底中间竟然现出波澜的水花来。

竞渡用的舟几本就狭窄,从当中破开真就是个独木难支的光景。两人分足踏立,如同滑翔在水。

跳跳接了他的路数,俯仰间来势此消彼长,两人承的是一脉借力打力的分教,虽然拉锯却始终将对方送向彼端。

“其他兄弟不在,输赢只在你我之间。实在没意思得紧。”

跳跳立在几根竹竿编排起来的筏上,稳得定身形却压不住水波激荡。水浪陡然飞射,一挂灰布骤而升起,正中央绣着太极阴阳鱼,如铁板一块将水花悉数击落。

“谁说他人都不在了?”布帘飞腾,隙里转出一个老道来,他颊边粘两撇白须,随着说话巍巍而动,故作老成的嗓音掩不住本色,眯眼捋须是派浑然风骨。

“鸡腿可以不吃,热闹却不能不凑。”

盖天的布料回落,因受内力灌注湿也未湿,精准披在渡江船客的肩头,那人端坐如松,赫然便是身着道袍的神医。

跳跳振臂抖落胳膊粘上的草茎,连打几个喷嚏,正要发作,虹猫亦从腰间发觉药囊。神医拂尘一摆,笑道:“你俩在水中打这么久,真是放肆得很了,这草药抵御风寒,不必谢我。”

跳跳抱胸颔首,头上玉冠随之点动:“好啊,还有谁,一齐出来见个真章罢。”

“别乱瞧了,乔装来的便单单只我一个。”

逗逗话音刚落,便见芦苇荡里草叶翕动,毛草上停住半个巴掌大小的绿虫,跟着丛间伸出一只手,这手五指扑抓,却碍于指头短小,将个绿虫唬得更远了。

草茎得了扰动,疏落着倾倒一边,现出张小脸来。这脸上神色先是懊恼,抬眼见面前数人凝滞片刻,继而脆生生叫出声:“干爹!”这一喊是也不消手抓了,被当做绿虫的螳螂登时惊起,转眼跑得不见影子。

叶边如梭,极容易在脸颊边留下淡淡的红痕。须臾过后,欢欢被爹爹拎着衣领,安稳落在逗逗船上。

“好你个欢欢,光记得干爹,旁人便不值得叫了?”跳跳率先发难,手中扇骨点点稚子的眉心,笑得最是促狭。

“跳跳师叔,逗逗师……师……”

欢欢从善如流,看着逗逗白须白发,那声师叔就在嘴边百转千回,确是叫不出口。

“休理他,唬人最是厉害。”逗逗一把拉过欢欢,将他双手揉在怀里细细地化瘀,又送了个满装的玉瓶。

虹猫正与达达将近日事宜都论过,来看欢欢已经吃上逗逗的存粮,于是放心哄他嬉闹。

达达摇头笑道:“小孩子顽皮更该多加磨炼,神医不必担忧。”

虹猫对孩子素来极有耐心,帮欢欢将吃的玩的医的收好,慢慢地问他:“咱们预备去夺一回那竞渡赛上的奖品,据说是件贵重的宝物。欢欢,来玩不来?”

欢欢年纪不大却已习得几分爹爹风姿。闻言正色,恭敬执礼,虽然手中无剑,摆的正是旋风剑法的起手式:“还请爹爹与诸位师叔指教。”

孩童的姿态摆得太过正式,俨然将一应事宜当作己任。跳跳不再笑人,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:“好样的。”


天光倒映在浪潮里,继而翻涌成前赴后继的白色浪花。千百舟桨翻动,只是朝着红绸处高悬的奖励激流勇进。

虹猫挑中的船毁得不能再看,跳跳占了逗逗的木桨,一刻不歇地催动船行。

五人两舟行进飞速,群山俱向后退开。

斜刺里传来疾速的风声,跟着船身剧烈抖动。岸堤丛生的草木簌簌而动,丝绳连成一片的彩绸如同游龙般破空卷到,替众人拂开暗器,后者骨碌碌掉在甲板上,却是枚枚莲子。风帘翠幕掩映下,隔岸晃开浪里银钗,雪亮如同霜刃。

“这也是河道竞渡里该有的一环?”

“大概如此。”

私下里骤然悄没生息。彩绸径自未收,反而垂落下来,柔软地搭在腕间。虹猫一挑眉,握住丝绳这头轻轻拽了几拽,腕上瞬息便感紧了紧,丝绳彼端同样予以回应。只是任谁也看不出拼斗底下的隐言私语。

“安好?”

“安。”

“其他人何在?”

“在前。”

“你何时见我?”

这次丝绳久没动静。虹猫思索片刻,再要重新拽绳,舟身忽然颠簸,撞上间挂满彩绸的船舫。

船帘一掀转出三人。莎丽亲亲热热地捧住欢欢的脸:“快让我看看,想死婶娘了!”

大奔头顶着不知从哪摘来的荷叶,正敞着胸怀纳凉,顺手在欢欢和莎丽的脸上都摸了一把。

虹猫与蓝兔对视一眼,彼此均未说话。察觉腕上丝绳要逃,他立时拽住,不仅不许退开,反而打着圈缠绕在指节,将那端愈扯愈近。

丝绳绕尽,虹猫终于将人执握在手。


到此时,七名剑主方得齐聚,只为收回那名为奖品实则陷阱的沉香木匣盒。

拿物者不爱贪私,却欲借端午龙舟引江湖好手争夺,甚至彼此反目。失窃的员外告到玉蟾宫,众人自该粉碎这番渔翁得利的妄然好事,因此或乔装或扮演,做一出不叫宝盒旁落的把戏,只待物归原主。

子在川上曰,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

朝见草木成兵,暮闻金戈在耳,执剑者何尝不是昼夜在川。

众人相见倒没什么要紧事宜布置,因此寒暄完毕,彼此只有各凭本事。

七道身影如同七支令箭,在江湖上划出经久不灭的水痕。

最后的当口,欢欢纵身一跃,死死抱住红绸在怀,放声叫道:“承蒙诸位英雄推让,此宝七剑拿了!”

这幕让早早备在终点的达夫人轻松按下。转眼泼墨拓印,成幅丹青。欢欢傲然居中,身后是爹爹和师叔们为江湖劈开的沧浪,全画笔韵超然洒脱,堪堪将红绸宝匣攒在中心,潮水自江天一色中奔涌而来,排开是说不出的壮阔。

木匣主人失而复得,喜不自禁要给谢礼,七人只道有此一副群像图画便已足够。


那样的太平光景彻底定格,而今正经挂在厅堂中央。

“当心。”莎丽握住欢欢的手腕,仔细地教他,“先将粽叶卷成漏斗,待添完糯米,再虎口朝内握住了。另一只手将漏斗上方直立的粽叶按盖在上,两指顺三角边缘下抿,翘起的叶边只管顺着棱边按住,最后再拿丝线裹住,这便成了。”

一只四角粽子在莎丽手中端正成型,但在生手下却全然不似那么回事。

欢欢张开手掌,糯米从指尖滑落,叫他心虚得直龇牙。

大奔接过欢欢松开的粽子,掂量在手。欢欢包粽子的手法虽然不得要领,粽叶连同其内粘连的糯米倒是叫他攥得温热。大奔用空着的手摸了摸欢欢头顶,爽朗笑道:“咱们欢欢内力练得不错。别看还没下锅,粽子光在掌心里头就熟了。”

“少打趣人了。咱们欢欢干活可比你勤快得多。”莎丽推拒着大奔跃跃欲试的手,十指翻飞教侄子打起绳结。

欢欢虽比去年只长了一岁,见识却添了许多。过了半晌忽然道:“爹爹曾说,男人不该只拿得剑,羹汤碗筷,皂角扫帚,都须使得。”

莎丽将个四角的粽子飞快裹好,看着欢欢,话却像是说给旁人听:“合该如此,总归是居士教得好。”

趁欢欢低头摆弄粽叶的空隙,大奔忽咬起她耳朵低声道:“我干娘教我教得不好么?”

棱角尖尖的粽子终于在他手上成形,却不知莎丽师叔如何恼了,只将捆粽的线绳一把掷在大奔胸前,耳根红成一片跑开。欢欢看向大奔,忽然明了去岁那日干爹的指节如何缠住的丝绳,和与干娘交握住的手。

少年们终于渡过那片江川,缠着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红绳,与知己,与剑友,与家人,长久地牵绊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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