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痕断

永远喜欢英雄主义

【全员】天门谣(短篇一发完)

*《人间词话》解禁,万字预警,感谢大家带我玩!

*借用历史朝代,背景架空剧情纯是我编,切勿较真感激不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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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牛渚天门险,限南北、七雄豪占。清雾敛,与闲人登览。

待月上潮平波滟滟,塞管轻吹新《阿滥》。风满槛,历历数,西州更点。”

天门山下碧水东流,两岸青山高峻巍峨,顺着夹岸相对而出,湘楚河江顺地势蜿蜒向下,自山顶俯瞰人间,说不尽的浩荡壮阔。此时渔歌唱晚,余音缭绕不绝,渔夫撑篙回望夕阳残照,口中所歌的正是当代文人所作的怀古诗词。

宋朝贺铸的这首《天门谣》,本论的是过往历史晨钟暮鼓,大浪淘尽千古英雄,意在怀古抚今,凭吊世事兴亡。天门山上断壁残垣光景,佐以豪放词句落到寻常百姓口中,便多了些消遣传说。

因此今人抚过玉蟾宫遗址断碑,常常感慨前朝乱世倾覆,人心难测,盘踞湘西的七侠所行却堪为世人称道。有好事笔者将悠悠事迹载入话本小记,流传至民间乡野,虽则过往百年,其中侠骨意气仍自盘桓不去。


日与江河俱下,残阳在湖面抛洒下大片热血,鲜红的热意烫伤了马蹄践踏下的故土,也悉数烫在世人心底。

时值东晋末年,士族军阀把持的朝代内忧外患,北魏鲜卑族与匈奴虎视眈眈,战争不免兵刃,烽火所过皆碾为焦土。时局动荡,多的是壮丁进了行伍仍不知投身哪方,四顾茫然之际,苦的仍是百姓。

皂底的武靴被蹭踏得看不出颜色,辗转间又沾上层新泥,虹猫踏灭地灶燃尽遗下的零星火苗,帐帘一掀旋身而入,片纸信笺自袖口悄然落在案上,来不及环顾便即匆匆奔出。

夜色厚得像晕染不开的浓墨,分明置身山野,却连蝉鸣也闻不见,未加留神便瞧不出帐间底细。

只听背地里“当”的一声,虹猫瞬间感到颈上刺痛,皮肉渗出淡淡血痕。未知敌手蛰伏几何,他不敢贸然用长虹剑,身周细微风动便即展开袖间机括横臂挡住,这才没给伤透要害。

凶器削挑太急,虹猫回圜内力过了几招,喘息之际宁定心神,匕首隔断来势时压低了嗓子道:“阁下何人,为何埋伏军营?不知军中规矩么?”他用的是反客为主的问法,这般强作巡营语气丝毫不容置疑,反拿了对方要领。

岂知来人更是沉得住气:“这话该我问你,投军不得前来暗闯,军中恐怕也没这样的规矩。”暗夜寂静,又有军士营帐在侧,对方同样沉着声,虹猫正感语意相熟,来不及计较就听他道:“瞧你装束有备,焉知不是奸细刺探军情来的?”

朝堂动乱,举步皆须慎重。江湖中人难以把控,又有些心气在身上,但凡投军不得信任,计较起来,往好了说争执一番甩袖离开也就罢了,往坏了说往往被视作两军奸细军法处置。镇守的是他父亲故交王昭,虹猫思及过往经历为免多事,只有从暗处递消息得以襄助。

他数次出手并无纰漏,谁知今夜巡营换岗时分错开一刻,便就出了岔子。双方无声交手十几个回合,虹猫索性卖个破绽,着意引进对方中宫。可惜终究不及来人熟知军营情状,腿脚腾挪间来人身侧微让,虹猫运劲之下内力吞吐未绝,脚下凝滞稍瞬便即跌进营帐。

这几下兔起鹘落,他心中怔忪未收,忽见火折一晃,荧荧烛光之下现出张如刀刻斧劈的脸:“拳法不错。听闻你集齐七剑在湘西平了魔教,这些年果真有长进。”

虹猫避无可避,迅速整理形容,恭敬拱手:“伯父。”

帐下清冷,唯见一副虎背熊腰站立面前,不是别人,正是郢城将领王昭。

桌案上仍放着虹猫送来的书信,内里消息往来记录,同他军中探子相比甚至更为详细,王昭不须如何询问已经知道虹猫来意。

“晚辈无状,深夜叨扰。若非军情紧急,实在不该在这种情形下与伯父相见,更别提莽撞伤人。”虹猫垂首告罪,一双剑眉也低得深,目光却落在王昭腕间,那里有方才交手时匕首划过留下极细的伤口,正同他颈间的伤痕一样渗着血丝。

王昭抬壶方发觉茶水冷了,借拿放茶壶之机顺手将腕间血迹抹去,毫不在意道:“军中艰苦,只有冷茶。贤侄不介意罢?”
虹猫摇摇头,接过茶杯闷声尝过,指尖摩挲着粗粝花纹,就听王昭悠然开口:“军中俱备探子,你就一意如此奔波么?”

“江湖上的事能用刀剑解决,可战场不是江湖,讲的是兵法和军心。”武人说话不屑弯来绕去,何况王昭发觉蹊跷便已守株待兔多时,“你没半分军功傍身,只怕难以服众。”

虹猫了然点头,无奈苦笑道:“不瞒伯父,这些年动乱,总之是四处奔波。便有时撞见征兵榜文,可惜当真去了也碰过不少壁。”

王昭拨开灯台烛花,帐间有一瞬的火光跳动:“屡次碰壁便是方向错了,不过你的副手倒是个聪明的,你凛然太过,容易吃亏。”

虹猫反应过来心头打突,眉间仍透出惑然不解。

“倘若军中无人替你递消息,你绝不能来得如此轻易,更不会知晓我营帐在何处。”

这话所指甚是明了。两人负剑投军无路,蓝兔扮作小兵,专往军机要事处探听打点。然于沙场老手而言,日日点卯训兵,这些江湖伎俩总不够看。而虹猫此时却忍不住想她在何处。

“我只问你一句,你若随军,长虹剑如何处置?其余六剑又该如何?”

虹猫定定道:“天下是一样的护,剑也是一样的拿。”

他素来宽厚温润,但以剑平天下,是他父亲遗愿,更是剑主职责。不在江湖能如何,有些人出生起便命定在江湖。纵使他能放下,然而身为七剑之首,其他六剑何辜?

帐间青灯对坐,帐外朝光微露。他想问当下剑客如何不能与军中光景共存,王昭看他半晌,忽道:“我不能留你。”

“你不愿卸剑,就如当年你父劝我放下功名同他一样闲云野鹤,我同样不愿。”王昭敛眉沉思,仿佛回忆起同白猫的知交游历,看向眉目肖似却仍带意气的后辈,“回去罢,这里不是任你恣意的江湖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没有可是。人心动荡,乱世绝不止于杀伐,是人都有私心,我也有。”王昭板了脸站起身,忽想到什么一般:“何况我怎么知晓,你带来的消息不是要害我军于死地?”

见虹猫仍旧执着,他忍不住厉声:“天下再不是你所见的天下了。”

虹猫也立起身,陡然运力忽觉视野迷茫,身子竟忍不住下沉坠落,五感尽失之际,他听到王昭呼喝:“来人,把这北魏来的奸细,给我拿下了!”


金鼓鸣动,大军拔营。战场对阵调度,顾及不到将“奸细”也带走。

虹猫醒来时,手脚上的红痕累累,昭示在营帐中被绑缚并非梦境。蓝兔提着水囊,瞥见他睁眼坐起,于是沉甸甸地递将过来。

虹猫灌了口水,正感四肢百骸气力复苏,又惊又喜问道:“你几时来的?怎么就你一个?”

“寅时三刻。”蓝兔顾念他叫王昭一声“伯父”,抿了唇道:“王将军将你扔在青云庄下,派几个护卫看守,正在我昨夜埋伏所在,我将他们敲晕了才带你出来。”

兵贵神速,王昭治军森严,不到天明便走个干干净净,连块铁片也没留下。

“没将我远远地抛开,总还留了些情分在。”虹猫自嘲笑开,不再深谈。两人对坐片刻交换过数日情形,天光便已大亮。

起身时回望山野,鸟鸣蝉叫,于战火燃烧毫无所觉。世潮当前,就连剑客也与百姓无异,于历史车轮的推拒不过是撼树的蚍蜉。

两人走街串巷,寻了处隐蔽客栈落脚,蓝兔眉头频蹙,显已忧思至深:“大奔和莎丽尚在支援途中,来信虽简短,但却写得十分草莽。”虹猫从她手中接来片纸,将字句草草看过,点燃油灯任火舌将信纸舔舐殆尽。

蓝兔同他对视一眼:“我担心生出变故。”

朝堂人才凋敝,护不住寸土山河。七剑虽久居湘西,到底在难平的世道下奔赴各地。听闻拒敌城池式微,莎丽关了客栈,同大奔一路打至睢阳。

“明日启程罢。”虹猫胸中了然,彼此于分别总是见惯,眼下正该惜取时日,索性也道:“跳跳也有书信,大抵也快到了。”

门外灵鸽悄然飞离,留二人独处闭塞却温然的室内。残阳没落,灯烛垂泪,有情人短暂地会聚,却只有一夜相守。互相拥抱只为擦拭伤处,连温存都算不上。

然而倘若有人问询少年是否后悔接下长剑,兴许只会收到这般回答:“大抵会因来不及护下本该活着的人而悔恨罢。”

明日比将来更近。临行前蓝兔握着他的手:“虹猫,七剑不是殊途,是同归。你若到心绪难平时,就去天门山吹一曲笛声罢,无论生死,至少我会听到。”

“别那么快断定生死。天门山远,我等着你同归。”同过往无二,虹猫抚上她的长发,目视她点头。长剑倒别在身后,少年在静默中交付彼此,转头就要奔赴下一场山河。

 

千里江陵一日还。湍急的江河才下过一夜的雨,泥岸吃水尤甚。丘陵边立着飞射的乱箭,多数连尖带羽隐没在湿地里,其上血渍给雨水冲刷干净,愈发像一具具挺直的尸身。

骨骼瘦削的剑客一身夜行衣,于月下蹲踞高啄的檐牙,冷冽得像头孤独的鹰。

虹猫披衣站在廊檐口,倚栏独眺,若非唇形张合,任谁看了也全然将两人联想不到一处。

“不能再等了。”黑衣人换了个姿势,手撑廊角抱臂倒挂上身,端的是泰然自若,“若非江河天堑拦在中原,马蹄铁甲未能长驱直入,今时就是你我也未必能安然处之。”

“军中不比江湖教众,纵然魔教有教众练兵曾在你手,到底也伤折在剑下没能够气候。你伤势未愈,实在不该再入虎穴。”虹猫终于看向倒挂的影子。他特意点起檀香遮盖血腥,凑近了却仍能闻见来自对方的苦涩药气。那人淋漓的伤口叫布巾下的伤药死死压制,夜中倒挂只为经脉畅通,引着闭塞的血气回圜。

战意悉数藏在肺腑,但遮掩不住的疤痕如战火中立下的功勋,仿佛谁的身上都合该带点伤。

“世道不平,谁又不是刀尖起舞。魔教十年都过来了,还怕他区区北魏么?”跳跳笑着开口,不像是商议,倒像只是来知会一声,黑巾下的血肉透着股坚卓:“我会去,况且没人比我更适合。”

时代的一粒灰尘,落在个人头上都成了一座大山。虹猫想起当日在营帐内冷透的茶水,终究无权替他人决定,叹口气道:“我拦不住你。”

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,转眼便见一柄长剑送至眼睛底下,剑鞘线条曲折但平滑趁手,鞘尾中心所嵌绿石在月光下略渗青色,果然是青光剑。

跳跳如所料地道:“好兄弟,替我好生照看着。莫说哪里磕着碰着再或是生锈,就是颜色暗了些,我也拿你是问。”

“放心。有你拿回去的时候。”虹猫嘴上应承,接过剑的手照例是一派郑重。因着对方得寸进尺的语气,却是不甘示弱抬腿虚踢他一脚。跳跳笑着飞身躲过,松了筋骨顺势腾跃下楼,转眼隐入苍茫夜色。

虹猫顺着他去的方向静望片刻,心道金戈铁马尚未踏进百姓梦中的冰河,坊间屋舍次第,也有绿瓦红墙好生立着。唯独走惯了夜路的人常常站在屋脊上,能提前听到寒鸦的哀鸣。中原古来自命正统,对外族侵占国土都有股义愤填膺的气概,山河遭人践踏,但谁也不曾想到,青光剑竟成了第一样放归的兵器。

然而剑客合该执剑终老,放剑为生,弃剑为死。彼时虹猫尚未领教完全,这些都是后话。

夜色薄可吹弹,穹庐边角所趋已有隐隐发白之象。跳跳飞檐穿过街巷,足尖方踩在青石板路,便听马匹如闻传唤轻嘶,巷口现出辆马车拦在中央。

青石墙角往上七寸,留着炭条画下的灰痕,七歪八扭像孩童胡乱涂上的字迹。跳跳一行靠近,一行伸指将这些可循的字迹抹去。

“怎么,平日里擦破皮都要大喊大叫,断两根肋骨反倒一声不吭?”他施施然挑开车帘,果不其然对上一张小却苍白的脸。

“我何曾大喊大叫,你少来毁我清誉。”逗逗端坐车内,闻言轻咳几声,他绷带自胸肩缠到脖颈,只从道袍襟领露出一点白来,乍咳之下几又见血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几人四散各处,路见剥削百姓的官吏,不论敌我都少不得动手打上几场。寡众相差之间难免伤折,在外无所定居,逗逗无奈托人雇辆马车养伤。

常人相见往往执手叙旧,放逗逗这里第一样却是把脉,平日里最头疼的便是兄弟们当面答应得好听,转头就不遵医嘱拿命来搏。因此逗逗最欢喜的并非剑术医道,往往是在人面前手掌一翻,道声“不要让我头疼”,其他剑友乐得配合,便就将手臂乖觉送上。

当下逗逗抽手便即扣住腕骨,跳跳也不与他拉扯,以防动作太大当真挣开伤口。

“脉搏跳动有力,气血行转顺畅,但尚须再养一阵。”车帘掀起,前路与人俱现出全貌,逗逗松下心神,打量他不消一个回合,脸色忽沉下来:“你的剑呢?”

七剑来往商定决策皆在信件,灵鸽飞越千里终究要耗时日,逗逗知道几分他的打算,却不想他动作如此迅速,更不曾想他决心下至如此,连青光剑也能交付。

跳跳负手也进了马车,挑眉笑得恣意:“你兄弟不日封官进爵,不来恭喜我?” 

“本神医不仅恭喜,还想送你一程。”逗逗伸手在外打个响指,守在马车旁的白衣秀士应声,只听他道:“劳烦居士传将出去,就说雨花剑主同青光剑主反目,实在气不过,于是夜里用药毒翻了他。”

跳跳愣怔瞬息,待要举身翻出,孰知达达在外一招将他挡了回去,再要挣扎已是着了道。

是夜风高且急,巷口紧塞,家户闭门不出,很似凶案事发时候。

逗逗抱剑看向安置的床榻,跳跳木然阖眼,真如长逝模样。逗逗方才已经大受感触,自认不比他心智坚骇,但也捏了捏拳头:“我虽怕死,但要我仍当神像背后的小道,那是万万不能了。”


达达为人父已久,忍住抬手摸他头发的冲动,心中欣慰面上却淡然得紧:“如此也好。假死胜过投诚,待他醒来知道你用意,换个身份更易进出。”

他素来知晓人间情义不全在口,各人都须承担自身道义,旁的便只有顺风伴佐一程。

早前战事讯息传至十里画廊,夫人在他张口之前就将旋风剑塞进他怀里,两人隔着门板背靠背相倚,他独自听着门内的温软语声:“剑久不出鞘会生锈,人也一样。你是旋风剑主,别做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树,去当长风罢,去带更多人回家。”

那日林中风啸,天上一轮艳阳高挂。达达抬眼望十里画廊的竹林耸然,捏定心思负剑出行,只为能让家园长长久久地青翠下去。而今外出不归已久,除却思念渐行渐远还生,竟也不觉得如何。

“咱们七人之中,大概最洒脱的就是他。”逗逗喜怒都显在颜色,欣羡之余抵不过医者本能,继而愤愤呸道:“可不是么,最不要命的也是他。”

“虹猫本不该同意,不过……”达达到底年长,回望知交岁月,夫人言犹在耳:“他二人谁都没错,所思所感不同,见到的光景自然也是不同的。不必担心,且往后看罢。”


这厢南岸乾坤未定,北方道武帝拓跋珪被杀,其子拓跋嗣继位一事于朝野牵连甚广,江北战事也愈发吃紧。南朝盘踞的城池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,游侠隐士已和守军百姓融在一处。如此鱼水光景,可惜各路人士混杂其中,也最容易渗入眼线密探。

马车载着在官道上奔驰,辘辘远听,似是犹能闻见车夫豪言笑语:“你们懂得什么?非是粗糙汉子拖家带口,是你奔爷爷离不开他媳妇。”

睢阳在东晋年间算作名城,各路人士汇聚此地尤其繁多。彼时初来御敌,大奔左手拉着莎丽,右手倒提奔雷剑,行走途中同进同出,不乏议论的闲散武林中人口出嘲讽实则酸妒,他快马加鞭间的回驳就已引得一阵眼热。

而今算算年头,两人辗转滞留已有三载不止,风发的意气叫粗粝的霜雪磋磨着,仍盖不住执剑者的锋利身形。

城中医者紧缺,逗逗领了要事仍在路上,大奔抬高手臂给莎丽裹伤,嘶着声发恨:“江湖中人本该同枝一气,可恨宵小无能,反倒贪图军功中伤他人,着实可恶。”

自两人来城伊始,兵民俱能顺利安置,便有动乱亦可随手解决,既能镇得一方,倒也没出什么差错。然而兴许战事频繁的缘故,近来起事甚多,光是抢掠和抓到眼线就有好几起,武林人士更加不好管束,当地太守治辖内部已有不安。

“只要不妨大节,就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”莎丽轻松在绷带上打个紧实的结,替他披上中衣,“你今日替人不平,也要当心叫他人记恨。待到大局一了,再来清算不迟。”

彼此都是嫉恶如仇的性子,早已学会将难平的情绪埋在心底。

既行到此处,太平成了奢望,但人总归在眼前。

莎丽掩了掩被角,将人好生盖住。

“你中招魂引时,我不该那般戏弄你。”大奔枕在完好的那只胳膊上,仰躺着盯住梁上的一只飞蛾,忽然开口,“雪山冲你发怒也是我不对。但自始至终,想讨你是真的。”

莎丽垂下眼,细致地将手间腕带拆开,一圈圈重新绑缚:“现在说这些做什么?都过去了。”

飞蛾顺着木梁爬了一阵,抵不过趋光本能,眼看就要向案上飞落。莎丽收拾妥帖后在油灯外套了盏薄纱,飞蛾在奔向火光的一瞬被挡住,屋内霎时暗沉下来。

“我怕没机会再说。”旁人不提,常在前线盯着守军和衙门的人再清楚不过,朝代式微,世人心中都隐隐生出些忐忑。

飞蛾扑在罩灯的纱上,大奔追着扭头,对上她平静的视线,莎丽的声音很轻:“那我若说,当时后悔砍你一剑呢?”

那剑正中胸口,伤口虽然愈合,疤痕处却翻生出再长的血肉,比旁的地方颜色更淡了些。

“那不妨事,本来你也不是有意的。”大奔忽然笑开,“我身强体壮,好得极快。”

“所以我也不妨。”莎丽坐在床边,回身钻进暖好的被窝,“现下说开了,能好生歇息了吗?”

颈窝传来温润软糯的触感,大奔知道那是什么。话未出口就有滚烫的热意缓缓渗开,胸肩有一瞬紧绷,收紧的双臂根本挡不住胸膛悸动。

“等太平了,我们还回去开客栈,开张时要放震天响的鞭炮。”大奔在莎丽疑惑的眼神中咧开嘴,轰天价解释道:“在鞭炮声里头,和我媳妇亲个响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屋顶的飞鸟陡然挥翅而起,浓情蜜意好不过三刻,随着惊天动地的响声,奔雷剑主被一脚踹下了床。

大奔在床脚独自裹被子躺了一夜,醒来时腰上尚覆着滚下时磕到的淤青。号角催开紧闭的城门,沉睡的城池未及睁眼,就叫步兵与铁骑打了个措手不及。

大奔登楼时火红的太阳崭露一角,朝晖洒下沙场,给肃杀之中平添了几分汹涌的战意。城外阵法环绕,只看得他脊背发凉,一瞬间只想到数年前的金鞭溪,魔教率众围追堵截,也是一般的兵临城下,如做饺子将人团团地包圆。

城头无将帅才,更无虹猫那般调度有序之人。大奔咬牙提了根红缨长枪,踩墙砖借力直接从楼台飞跃而入盖地的飞沙。

此方阵中有人退缩,大奔情急补上空缺,岂知分兵流散,彼此联合却不信任,阵脚一乱,他脚踏坎宫暴于刀兵之下,立时陷入险境。平日里防眼线甚于防川,却偏生赶上太寸时候,想来这番情境敌军谋算已久。


莎丽赶赴不迭,横剑立在城墙上,抬目远眺便知端的。她面向战场围观者众,直截了当并无余裕多谈:“我夫君他虽是个莽汉,到底也有情有义,他不计较也就罢了,然我并非是个好相与的。”剑刃在天光底下闪着皇皇亮色,狠狠灼着心虚者的眼睛,紫云剑尖直指伫立在风沙里的旗杆顶端所在:“今日你们竭尽全力便罢,倘若有哪个敢不出力,我夫君他有半分差池,我有的是法子叫你们祭了军旗!”

城头有人认出三叉的剑锋,再看执剑者的左手剑,认下身份不由心头巨震。许是莎丽高声话音当真威赫,一时竟有十之七八跟她出了城门。

蓝兔赶到睢阳时,方知这场战况如何惨烈,连同百姓倾军出动,才几乎勉强将敌军阻在城外。空气里尤带硫磺硝烟。四下里寻不到人,她只有紧按着信件留驻所指的客栈,留下掌柜传话。

掌柜见到她三缄其口,唯独等夜幕降临方悄悄塞与蓝兔片纸信笺。其中字迹黑糊,想来未及墨干便即匆匆抛下。

蓝兔展信开视,莎丽音容笑貌就如在眼前:“东西你拿着,倘若我也遭遇不测,人死如灯灭,但剑不能同我一起落入他人之手。八月初七子时三刻,去城隍庙三里地外大柳树下拿剑,切记切记。”

莎丽信中已存死志,能自得了左手剑法之后隐忍不发,就憋了十足的气力以手刃仇敌,她性情坚忍,凡能自己动手更无须他人代劳。

蓝兔瞬感浑身冰凉,僵坐至夜色深沉方恍然惊悟,她来时弦月如钩,算来八月初七不早不迟,正是今晚。她疾奔向城隍方向,愈近愈放缓脚步。

遥遥立在百步之外,却见有人在柳树下当风立着,他手提两把长剑,俱叫血染了通透:“你也知晓了?”

蓝兔心存的最后一丝希冀在此刻溃不成军。

虹猫摊开手中的信纸:“看来他二人存的是同样的心思。”

原来那夜大奔和莎丽彼此交底,都瞒着对方各自通知其他剑友,却不想约定的地点所在却出奇地一致。


蓝兔从他手中接过紫云剑,看他却比数月前又苍白许多。虹猫牵来两匹马,安静地握了握她的手:“上马。”

来不及多说,蓝兔眼看他连踩蹬也摇摇晃晃:“你这副样子,还想怎么骑马?出城那关便推脱不掉。”两人心中是一般的凄苦,也不在无关紧要的事上争执。

两匹马终究留在了客栈的马厩。

 

睢阳一战到底叫战事伤透了根本,城池危于奸细,失于无将。因此城门口无论进出,俱加紧了关防盘查。此时一辆板车盖着白布,由名女子拉着徐徐走了过来。

守军早已瞧见,伸手拦下:“何处来的?来睢阳做什么?”

“湘西来的。”蓝兔拿着莎丽为他们打点妥当的路引,目光看向板车,按下心中念头,“入城一为看视故人,一为收殓尸身。劳烦守军核准盖印,放我们通行。”

“湘西好啊。倘若七剑在,再不济虹猫少侠在……”道旁一个老兵插嘴,话未说完顿了顿,叹口气道,“算了,不提也罢。”

守军是个圆脸,看起来也被牵扯心神,闻言抬眼道:“为什么不提?”

老兵满嘴胡茬,不去接话但却谈起旁的:“话说青光剑主当真和虹猫少侠翻脸了么?”

历来江湖奇闻传播最广,此时围在城门的人口尚多,闻言立时有人接口:“收声!听闻这跳跳剑主不当,连剑也还给人家,责令虹猫少侠另觅剑主呢。”

“此话当真?七侠之间也是出生入死,怎么这般背信弃义,罔顾兄弟情义!”

“自然是山野待厌了,要去那庙堂之高的位子坐坐,可惜行差就错,投敌去了。水往低处流,人往高处走,据说神医逗逗途中给他下药也没能留住,谁知他拍拍屁股竟然当上了北魏一个百夫长。”

又有人道:“不稀奇。你想这人魔教护法当了十年,一朝反戈,什么阴暗手段没见过使过,可知本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。”

此话一出,人群中又是唏嘘一阵。那厢检视文牒盖过印章,圆脸的守军不去插言,只向蓝兔忽然问道:“你们在湘西,可曾听闻过七剑下落如何?”

“自去岁逃难,途中又有亲人故去,因此无从听闻。”蓝兔攥住白布边角,茫然地摇头,鸦羽般的眼睫无声垂落。

“原来是这般。”守军不好意思地笑笑,“我原也是西海峰林人士,被大火烧没了家,那时我才七八岁,是虹猫少侠带着大家冲出火海。他也是那样小的年纪,当日俯首承诺保大家无虞,我却记得清晰。”

蓝兔了然地点头,转了话头问道:“小哥家中可曾娶亲?”

“有,内人很好。膝下一子年初方开蒙,只是且请不到先生教他念书了。”守军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,眼眸一深,垂首盖下淡淡的无奈。

蓝兔接过文牒路引,不再多言,临行前朝他拱拱手:“家中有人挂念,还须多多保重。”

守军摆了摆手,移开路障,示意她尽快出城。

蓝兔缓缓拉着板车停在了客栈门口,掀开白布露出下面的人来。虹猫同她走至大堂,凳子尚未坐热,便见小二忙不迭奔出,得了信一般:“江陵郢城失陷!”

客栈人口密集,小二往往最是好事的主,因此无论何方战事,总会叫一嗓子,颇有些令天下皆知的态势。

虹猫茶水入口,闻言不防叫水呛住,自喉间问出一句:“如何?”

“将领死守……城破殉职。”

剩下的水直至冷透了再没进喉。小二极有眼色地要来续茶,虹猫守遮茶碗缓缓摇头。他想起头一次出入营帐时看见王昭的亲兵,亲兵那时朝帐内深深一眼,拱手答的是:“江陵怕是守不住了。”

郢城失陷,照理在他预料之中,因此盘桓暗递消息最多,可惜王昭终究不想留他。虹猫听闻王昭殉职到底还是惊了一瞬,腿软竟自起身不能。

蓝兔搀扶他回房时,忍不住道:“伯父有他自己的私心。”

“这份私心大抵是故人之子平安罢。”

虹猫点点头,将熬好的药一饮而尽:“我知道,他不想我卷进来。”

“太多时候不是不想就能避免的。”蓝兔接过药碗,拿块酥糖递到他嘴边,不着痕迹转开话头:“小孩子吃食,睢阳城的守军小哥送的。”

两人到底分食了掌心大的酥糖,甜入了口中,但却达不到心底。

竹影婆娑,更漏声声。早早躺下的人呼吸仍未进入绵长。

“睡不着?”蓝兔闭着眼,虹猫借着月光看到她的睫毛微微颤动。

蓝兔无声点头,并未睁眼,她怕有湿意从眼里淌出:“七剑只余五剑,不知明日你我又该身归何处。”

虹猫将她拢在怀中,“别怕,你在梦里就能见到他们,而醒来仍会见到我。我们始终在一处。”

他仍想说几句话,可惜翻来覆去不知如何安慰是好。蓝兔埋头藏在他怀中,湿润的水汽忽然在颈间一凉。

笨拙却未尽的话头就哽在嗓子里,今夜撑到此处已算是极限,虹猫果断闭上嘴,眼角洇着不争气的湿意,两人就这样蜷缩着。瘦削的肩膀逐渐颤抖得止不住,虹猫环紧了手臂,顺势抹去滴落在蓝兔发上的水珠。


起初是隐忍的啜泣,虹猫轻抚着怀中姑娘的后颈宽慰,背上的中衣忽然被抓紧,后来渐渐止不住,蓝兔始终不肯抬头,似要将数年委屈悉数发泄出来,以胸膛为蔽所在铺天盖地的热意里放下声泪。

他们谁也没看谁,但心跳贴合地如是之近,短暂地分享只有天气算得上好的良夜。

剑客总是在命途中重逢又别离。

次日清晨,两人不约而同地略过昨夜的情绪起落,虹猫触了触她微红的眼角,蓝兔摇头道:“没事了。”诸事商定,布置停当,战事受不得拖延,转眼就该到了分赴时候。

 

虹猫走在天门山巅,正值山色空濛,潇潇雨歇。目光览视天地,他自认俯仰一生,没有不竭尽全力的时候,终了和世潮相搏,拼命护下的,竟一个也没能守住。

当年白猫凭灵鸽七只,传唤七剑待命。他承父遗志下山,除却七剑合璧荡平魔教,他这一生荣辱,俱绕不开此事,也再难越过它去。聚起的七人任风云流散,越而今往前走,越可能有人在中途失落,再难寻回。

人人口中称道的少侠,终于也到了送走剑友的年纪。

日头偏移,他与身后的玉蟾宫俱拉出长长的影子。竹笛横在身前,悠扬的乐声如战前鼓点,七只灵鸽环绕相伴,随曲次第列阵飞翔,召起昭昭天光。

曲毕虹猫收笛抽剑,手掌依次抚过灵鸽翎羽,拔出响箭射穿长空,其力穿云裂石,遥遥看去,显的是射箭之人不畏不惧本色。

不出三刻,东边尘土沓来,滚滚掀起硝烟火气。阵首早已挂起数丈高的军旗,便是隔着数里,虹猫目力所及,也能看见其上所书大大的“青”字。

他负手在山崖立着,平静俯视越发逼近的人马,浩荡阵脚转眼停在脚下。

“虹猫,昔日你在明我在暗,江湖上人人称一句七剑之首英雄豪杰,我堂堂青光剑主便比不得你么?”为首的将军勒缰立马,指地的长枪抬起,点着虹猫头颅方向,“当下一见,你可曾想过今日?”

“常青!你我既已割袍断义,长剑不在你手,你便不该再称青光剑主了!”虹猫运起内力,话语厉声不甘示弱,同样远远传将出去。

山下的头阵之人叫铁甲头盔遮住大半面颊,连道三个“好”字,笑道:“既如此,就在刀兵上见真章罢。看看是你的剑快,还是我的铁蹄压得迅疾!”

兵马催动,铁蹄铁甲难挡,山中滚石巨木轰然而下,承借山势也成迫逼回退之势。

天门山层峦叠嶂,易守难攻。蓝兔执掌玉蟾宫,曾摊开地图细细教他各处地形利用,不想今日当真派上用场。

天色渐渐暗下来,来攻的步兵凿石穿山,马匹嘶鸣践踏。视野模糊不清,拼斗情势急转直下。便在此时,数十里外骤然火光连绵,燃照东方恍如白昼。

对阵的双方头领见之心中一动,均自暗道:“得手了。”

越来越多人望见燃夜火光,不知谁吼了一声:“我军粮草!”常青立马回转,飞身几个起落,引着亲信避开山石要害,逐渐欺近山崖。

那是早已商定的计策。信件送出容易,但要确保其中字句不被调换清改,全须全尾到达收件人手中,又要另费一番周折。若以次封确认上封是否收到,信件往来只有循环往复,无有穷尽。

因此虹猫另附确信一则,嘱予对方确认无误时以青光独有烟花示意,跳跳回信亦然如此嘱咐,先前响箭一发,便知信已送达无误。

此刻后方得手,跳跳当机立断,挺枪搠开非属自己部下的敌军,荡开一片明朗。

剑鞘化作道青影在空中一闪而过,安稳落到剑主手上。跳跳挥剑出鞘,在暗夜里成为直捣敌军的清冷寒色。虹猫不合时宜地想到遗落他乡能引雷惊云的两把剑:有的剑能回剑主手中,有的却绝然不能了。


但他不曾知晓,蓝兔亲手接过二人尸身收殓时,莎丽的胸口有同大奔一般的贯穿伤口,他们走在众人前头,但又始终彼此牵绊。

“此番你明我暗,滋味如何?”虹猫同他肩背相抵,瞬间只感胸中战意大振。

跳跳一剑挑断了来人经络,左手横枪在御:“长枪虽然威风,到底还是剑拿得趁手。”

后方粮草被烧,前阵将领突然倒戈,兵荒马乱之际,余下不明其状的北魏军士只被打得措手不及。

“西北方,留神。”长虹剑架开跳跳斜刺来的宽刀,青光剑替他割断后方敌军喉颈,两人配合有度,周身不遗空门,终归是临危不乱。

“抓住了!烧我粮草者在七里岭被我军追到,百人将其围在拗谷。”马蹄飞盏处,一骑冲进战场,一路拖起极长的语调。

“战况如何?”

“死伤数百,仍在清点。”报信的兵生怕头顶怪罪下来,欲扬先抑连忙道:“不过是群女子罢了,纵然剑术了得,又怎会抵得过千百兵卒,末将赶到时左副将已将她们就地正法。”

信兵声音不大,但在杂乱的拼杀冲喊声中倒也说得清楚明白,阵前拼斗之人身形分明一震,

虹猫眼皮狠狠跳动:“后方如何?”两人在战中相对,都看得到彼此眼中的腥红血色。

青绿烟花在半空轰然炸开,直指西南角上。

心知逗逗护送已成,却全然料不到他在如何惶急之下向弟兄宣告不辱使命。

跳跳心头大定无暇思索,立时答道:“安置妥当,百姓安守一隅,不出意外十年战乱可避。”

战局未定不能伤神,跳跳索性多说几句转他注意,“北魏将领常青临阵倒戈,御笔史书可以大大地批上几通。长虹剑主,你别怪我出你风头。”

“出这种风头很好么?”虹猫果然睨他一眼,剑与剑指向一处,“他日史书一册,能得你我并肩作战一笔带过,这就不枉了。”

东南角上又出响箭,可知已将敌方援军截断,虹猫用力闭了闭眼,王昭嘴硬心软,临行前到底赠他一支精兵,此刻叫达达引路领着奇袭,到底没负所托。

眼前的敌军仍乌泱泱望不见尽头,远处更踏起尺高的尘土,再高的武功于千军万马而言似乎总有心力竭尽之时。

“敌多我寡,当如何?”跳跳勾起嘴角,蓬勃的战意呼之欲出。

“冲便是。”


天门中断楚江开。巍峨山峰和九曲回环的水泽足以引得车马驻足,湘西的这片土地上,承载过太多英雄儿女的故事。数年记忆犹在,风月替史书记得。山川秀色载入风流游侠,悉如画卷铺展历数。

“你拿着这把长虹剑,去找其他六剑传人。灵鸽传书,七剑待命。你还不快走?”先辈立在猎猎风中,面貌垂垂老矣,语气严厉铿然,少年下山却不忍回首。

剑客平天下不平之事,面对他人咄咄反诘,女子的回应如同利刃划破风雨飘摇的长空:“为了森林大地的和平,牺牲我自己,这比什么都值得!”

“世上无难事,只怕有心人。”左手剑在石壁上刻画,笔锋凌厉一如不屈的剑道般遒劲:“只要有决心有毅力,世上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。”

剑锋到处,道士手中响起叮叮的铃声,灰袍翻动踏烟鼎而来:“招魂幡动,断肠烟起。催命铃响,催断人肠。”

“不沾酒,不沾赌,一身正气,只为苍生。”水火棍合,剑匣顿开,出鞘的雪亮剑刃唤起青天风雷。

“洞中有洞,道外有道。”青光跨越尸山血海赶至众人跟前,自暗夜走到乾坤朗日之下,此后所当尽是无边风月:“应尽之责,何必言谢。”

澎湃的热意沿山河大片抛洒,烈烈风光照进十里画廊,白衣秀士面向妻儿软语呢呢,抬眸眼中飒然坚定,执剑时指骨作响:“铲除魔道,是七剑的职责所在。我作为其中之一当然也不例外。”

“心中无我,方能无欲无求,无畏无惧,无怨无悔,方能收发自如。人剑合一,终能无坚不摧。”少年眼含热泪,悟透父辈所终生未悟之事,到底全了先辈遗愿。

而今君不见天门下,死人骸骨相撑拄。

泥石下埋着累累白骨,无数义士身膏野戈,引得这片土地草木愈发丰茂。

长路行军,一个圆脸小兵将要触碰花草的手被人打去。“没人告诉你别去碰尸泥里生长出的花么?”

不防叫人喝止,他按紧了胸口藏住的剑谱与地形图,讷讷道:“长官说的是。”他看向前路,再走数十里便是家乡所在,稚子倚门在望,是曾被好好护下的人间。

“怎么会没人被他们周全?又怎么会没人记得?”

当日蓝兔秘密将剑谱递到跟前时,虽见她只身前来,却知她身后所携乃是七人的心愿。蓝兔笑意浅淡,却直亮到了人心底:“别无托付,盼望珍重。”一言已尽,她回身投入苍茫的尘世,身后是留不住她的尘沙和长风。

圆脸的守军到此方知出城却问他婚娶的是谁,喉头如鲠但却滚热,那样英气逼人的女子,来世不知哪株花卉堪是她魂魄托生。

七侠中人口说无憾,所行无须人记得。

然再过十年,二十年,终要有人不忘前事。

长官在前呼喝“跟上”,他应了一声,当了半年城中守军,如今编入行伍也快操练沙场。历史中没有名姓的人,到底也活得庆幸。

战事有过短暂的平息,血光下的残酷也不曾传进守军家乡父老的耳里。不知几年,又或许十几年之后,屋舍巷中忽兴起呀呀之语,唱得直白不讳:“怎么过,也不过一辈子。怎么活,也不过一百年……”

如长风拂过穿廊,街头巷尾的孩童,玩泥的,捉螳螂的,放风筝的,呼朋引伴之时俱会哼上这般曲调。

坊间童谣,也未知是孩童长大了,还是叫谱曲的人看上。这样流传起来竟后搬上戏台,戏文不比童腔稚嫩,便是无有锣鼓作伴,念词出口也掷地有声。

起初是低吟回环,如长者自望人生在世间俯仰叹息。跟着音调随词意逐渐激昂,叠声铿锵如马蹄震碎山河:“过就要过得有滋有味,活就要活得神采飞扬。过就要过得有滋有味,活就要活得神采飞扬!”

密集的乐点里听得到挥剑出鞘的飒然风声,刀光剑影中似乎掺有剑友浅思,有侠客回首,更有回肠荡气的奔折。曲调倚着分寸攀附往上,逐渐扬至轩昂,而后如缓缓展开画卷,图穷时可窥长剑立身剪影。

剑锋湮没处,数十载春秋成为历史长河当中的细碎浮光,不过惊鸿过尔。七把剑下落不明,七儿女殒身家国,一曲歌谣却于终战所在——天门山久久传唱。后人在故事里寻摸踪影,甚至亲自踏上湘西故土,只为遍寻侠客眼中曾见过的光景,长风呼啸回应来客,依稀历数剑主间相知相遇过往。自山巅凌云俯瞰,就如江湖儿女化作七处山峰河流,在天地间静默着伫立。

岁月失语,但它们永远相守相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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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“君独不见长城下,死人骸骨相撑拄”出自魏晋陈琳《饮马长城窟行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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