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痕断

永远喜欢英雄主义

【虹蓝】有涯(短篇一发完)

天门山峰耸拔入云,两山对峙,其状如门,巍峨如同伫立天地。其中茂林修竹,盛芳落英,秀丽不可名状。

山脉延绵而下,最后那点水墨收势,蓝兔指端一捻,山林浑然一体,风景方成。画纸移在虹猫眼下,撑头侧首的人轻声笑道:“如何?”

“比去岁那幅还灵动些,添上人物或许更好。”虹猫摸了摸她指间的硬茧,接过笔在远山之中勾勒出几点家舍,日光高悬,生出太平年下袅袅的炊烟。

山风过堂,门帘也摇晃。莎丽同大奔前日送来的几株艾草斜靠在廊下,阵阵艾香有风借力,直送室内人的心脾。

“端午将至,有何打算?”客栈的两位已来提过,各自都有拜访故人的去处,虹猫忍不住问她所想。

“前日听跳跳说逗逗接了个病者,可惜来时已经回天乏术。咱们的神医自觉医药有限,已远赴他地采药了,五月初五那日怕是不能相逢。”

“还有逗逗也不能应对的病症?”

“算起来也属道家同源,求到六奇阁的那人精掌玄门命理,来前已先算了算,命里是个无可转圜的局面。只是命到绝处,哪个不是仍存一线希冀?”

彼时逗逗用药稳住外症,至于内里症结,不得不直言相告:“脖颈处筋脉僵硬,气血两亏。伤的又是要害,生死只在三日之内,确实十分凶险,要回天只怕也难。你到黄石寨不易,不如歇在此处容我再看。”

来人像是早有预感,点点头不肯再留,只伏在门外嗑了三个响头,便即离去。逗逗不肯受这礼,目送与他如出一辙的道袍背影,山路上也还了三次叩首。

蓝兔看一眼门外的桃枝,心中简单将日子数了数:“算算时节,该是已经上路了,只是端午要在太行山里过。”

虹猫不置可否,兀自摇了摇头:“造命者天,立命者我。人生有涯,总有不得已的地方。”

叹息之余,提笔替她在山崖旁添几处水势,烟火固然依依,清泉亦似有声。

只是对着画想起从前,又生出些许感念:“有涯总比有崖好。有了这点水色,纵使江湖深渊在前,人生有数。不到命该绝处,或许还有几分生机。”

纸上的墨干得快,山水所向都在笔者心意。然而正道沧桑,他们彼此却都知道,危难时跳崖固然能解一时之困,毕竟为下下之选,劫后余生实在多为侥幸。

“不提也罢。”虹猫添完细微处,顺手将毫端清洗干净,一应物具收拾起来,“过节只有咱们两个,明日去涉江?”

“利有攸往,利涉大川。”蓝兔点点头,笑着给画装上卷轴。手上卷起虹猫成全的一点壮阔,在廊檐墙边寻个好去处挂上,不忘敲定来日琐事,“沿途再买些五彩绳来,编了正好送欢欢。只是人间七苦,难为逗逗倒先替咱们分担了两样。”


医者难决生老,尽可在病死上尽力。十七岁谈生死未免凄惶,但吉凶终究是无数次横亘在身前。

只是少年们看得通透。

七剑行事,论是非不论利害,论逆顺不论成败,论万世不论一生。

那幅水墨终究挂在东墙上,与两把剑放在一处。剑锋收在鞘里,身后是高山流水相随。

正如初次歇在玉蟾宫时,长虹剑旁正是她平日里摹写的“仰止”,蓝兔始终没忘:“江湖幽深,剑替你记得。”

剑不可择主,却有相随的默契。

书里常说火趁风威,风助火势。长虹剑法创立之初,剑谱由一式三变书至终末招式火舞旋风,取的正是火风鼎的卦意。

“君子以正位凝命。”历代剑主承授剑礼时,若有先辈当面托付,头先遇上的便是这句训教,而后才可接下长剑。

“算起来自首代传承,这把剑比爹爹都还年长许多。”虹猫护持长剑,双目每每对上剑锋,心中虽则凛然却也有许多战栗,“爹爹自二十岁上方得了这把剑,我初次拿它练时资历尚浅。爹爹日日令我将君子正位一句临了千万遍,方敢拓在剑谱首页。”

“七剑之首比其他剑所承受的更多,非性情坚韧稳重之人不能担任。”虹猫见她贪看长剑,总是笑着疏解,“我不敢托这样的殊荣,只是想着不辱使命便罢。”

鼎,除旧布新,重宝大器,招数所求便是个稳重之象。

正立不倚,持正守位。人所仰重,不负使命。大抵便是七剑之首的要义。

蓝兔同他所承的剑道不同,心性总是一般无二:“长虹所驱是你门代代君子坚忍,冰魄相求的大抵便是玉蟾碧血了。”

若遇不得已之时,只是以大局为重,自身反在其次,以血换命也不为过。因此比武招亲时猪无戒虽然耍诈取胜,蓝兔为取七日之期,终究应下亲事。

初春众人比试时,桃花影里,蓝兔袖里藏剑胜了虹猫半招,身形恣意,秀眉微挑:“你以为冰魄剑托里嵌的便只是枚小小碧玉么?”

玉器淬炼之初,就有先代剑主以碧血滴沁温润,因此风霜之下才透亮始终。后代出剑便似载着铸剑人的精魄,有前人的心智在代序里遥遥看顾。

何况冰魄剑不同其他兵器,剑锋极利不说,从剑尖至柄寸寸渐宽,毫无滞涩。女子执剑力量难免稍弱,因此刺敌全在顺应剑招之势,愈往前剑锋便愈发深厚,取的就是穿膛的力道。

虹猫所见嫁衣下的劲装结束,身形凌厉一如手中的剑锋。冰魄剑指向猪无戒的那刻起,就唯有除恶可想。

“进一寸,便是一寸的血色。”


彼此见过最狼狈也最激烈的样子,再没有人比虹猫更能令她心事敞亮。

端午的龙舟尚未沾上水色,集市早将一应习俗物事摆了开来。五彩绳取的是五行辟邪的意思,蓝兔沿途走过,集齐赤、青、黄、白、黑五种丝线,握在手中如握五行,倒也暗合几人的剑意底色。

“从前不明白为何冰魄剑法的末招为冰极火转,因而练来总是不成气候。”蓝兔将赤色和青色丝绳并在一处,只觉甚是好看,“大抵正如你的火舞旋风一般,穷极则思其变化,也只有人到末路,方寻起这不破不立的法子。想来天地万物,阴阳五行,莫不如是。”

“因而剑能召动自然风候,咱们自身也有代价。七剑合璧,非死即伤,就是这个道理。可总要有人去做。”虹猫替她捋顺剩下的几色,便想起从前的剑主命不长久。

“得逢清平,算是平生所幸。”蓝兔想了想,添了缕紫绳将五彩的丝线绕成一束,轻轻叹道,“莎丽曾说,若无马三娘,她即便不为七剑,开一间客栈也能活成风风火火的样子。”

虹猫亲历了桩桩件件,替她说完剩下的话:“只是她成了七剑,反倒生生受了许多磋磨。”

剑主承剑,默认受下凭剑而起的任何反伤。

除魔卫道那日,七人中唯独马三娘伤不及肺腑,以至仍有站起的余力。不过是她始终不曾将剑道放在心中,虽然合璧成功,能召动的风物之力却最少,因而反伤也最少。

莎丽的剑名紫云,虽说风流云散,但相息为气,因而紫气东来,确实是个否极泰来的造化。

亲眼目睹莎丽左手剑成,就属逗逗最为欣喜,当时不顾肋骨断了几根,就抚上几不可见的胡须道:“志之所在,气亦随之。气之所在,天地鬼神亦随之。”

后来他总结各人的剑法,点点跳跳的发冠,笑道:“算起来那招‘风驰电掣’,我看便是个雷风恒的道理。坚定恒久,十年如一日。”

或许他手中曾有枉死之人,但剑下不曾将冤屈沾染半分,于青光一脉,跳跳始终是问心无愧。

紫电青霜,为火为冰,为云为风,为雨为雷。七剑脱胎自然风物,具是横亘一方的气派。然而独独取任何一把剑,都无法许承下整个天地。

七剑合璧时,万物在召,天地也为之变色。

因而七把剑合在一处,方撑起一个乾坤。


蓝兔攥得五色,仔细按着五行的颜色交织成串。微风来迎,不管喧嚣。虹猫给她拿住尚未编织一端,听她轻轻数着结绳的次序。

“天地同寿那日,也不知有些人心中在想什么。”蓝兔看着他眉心,忽然问道。

“什么也没想。旁的倒还有限,只是心灰意冷,血凉得厉害。”虹猫抬眼苦笑,声色却轻,“那大概是唯一也是最后一次,我没能接住你。”

一如双剑合璧,她始终须立在他的剑尖。

蓝兔也曾跌落过无数次,不是每次都会落在万全的所在。但只要他在,落入的怀抱才最是安稳。

水在火上,水火既济。两人总是相互扶持救济的命数。

后来两人习惯在战中执握,双手相扣。交换的不止是力道,还是侠侣间来不及缠绵在一起的吻。

“事后细细思索,总觉得倘使你我那日当真无可回圜。阴曹里相遇,只怕你不会欢喜,反而又要骂我。”

蓝兔歪了歪头:“你这般冲动,我也不是第一次领教,如何还怕我数落你?”

长虹剑法里留了这样的剑招,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这天下当真无药可救,容不得有志之士分辨,剑主仍有条性命可解困局。

“出剑不能单为自己,这道理我自幼便已知晓。”虹猫顿了顿,垂眼去看手里还剩一截的丝线,“但倘若重来一次,我仍旧如此。”

当日分明是为她出剑,可到了生死攸关的境地,他的性命反而由蓝兔拼死护下。到头来剑锋保全,利刃回鞘,从权总在蓝兔。

正如初次合璧时,虹猫重伤发作难捱,蓝兔替他拾剑回鞘。自那往后,由她周全长虹锋芒的时候便有许多。

五彩绳结编到尽头,两人的手将线头首尾相连,终于穿成圆满的手串。

蓝兔抵上他的额首,入目是虹猫眼中同她一样的明亮:“生生死死,左不过一个命字。咱俩的命自是不必细数,谁也还不清谁。”

“命何须算。”虹猫从她的眼中看见自己脸上的笑意,而蓝兔笑着扣上他后脑。

“又何须还。”

风萧水寒,旌霜履雪。

余生有涯,河山为证。

后人论起乱世,便知人间凭七剑所起的每一粒尘埃,都曾是你我的一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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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火风鼎(离上巽下,离为火,巽为风)、雷风恒(震上巽下,震为雷,巽为风)、水火既济(坎上离下,坎为水,离为火)都是卦名。“君子以正位凝命”是火风鼎的卦辞,查资料的时候发现卦辞形容和少侠其人完全相符,忍不住写进来。

*“造命者天,立命者我”出自《了凡四训》

*“论是非不论利害,论逆顺不论成败,论万世不论一生。志之所在,气亦随之。气之所在,天地鬼神亦随之。”出自黄宗羲《宋元学案》

*“利有攸往”指的是做此事有利;“利涉大川”指的是利用优势,主动出击的最佳机会。都是卦辞常用词。用来当题目也很合适,就等下次再写吧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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