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虹蓝】知名不具(短篇一发完)
“红笺白纸两三束，半是君诗半是书。”
凛冬的夜是切齿的冷。屋檐已经凝结出三寸来长的冰挂，客栈的灯笼由远及近，在暗夜里昏黄着给归人点亮方寸的地域。
雪仍是扑簌簌地落。
蓝兔扶人走入屋内，门开时迎面是氤氲的热意，顺着周身铺散开来，两人皆是松一口气。
“坐着。”蓝兔用了认真的语气，盯着虹猫安静稳在塌上，才转身打了盆热水进门。
“路上怎么说的来着，此间皆已收场，我亦无大碍。”虹猫抬手抚上她的鬓发，拇指按平了蹙上的眉心:“不要总是皱眉。”
蓝兔垂眸未答，缓缓脱下他身上汗湿的白衣。伤口不深，但胜在零碎，还有些暗器蹭剐之下留的痕迹。血自衣里大片洇出，经冷气冻结贴在身上，样子看起来着实可怖。
擦干了血迹，盆里的水由热转温，渐渐显出血色来，波峰闪着点点烛光，将蓝兔的脸也映得微红，只听她终于开口道:“路上你从没说会伤成这样。”
彼此都是温和不易生气的性情，相对时便更是极少红眼，于是虹猫又笑:“世上的事哪里料得。”
绷带自肋下缠至左臂，将细杂的伤口尽数掩在灰白的纱布里侧，蓝兔略松了口，“少侠不为自己着想，再不济也该为皱眉的人想一想，是不是?”
听她唤上了当年的称谓，虹猫忍下笑意，知道人是安抚住了。邃扣住她的半截指头，“夫人教训的是。”到底没能遮住语气里漏出的咳嗽冲动。
他在风雪里冻了半夜，经巷战一场，内力悉数用在剑刃上，路上撑着未露端倪，房间地龙烧得热了，这会儿才觉得喉咙痒得紧。
本是该约定好，信中说旦暮便要相见，翁中之物早晚逃脱不得，出剑须计较再定，切记切记。
虹猫存了心思，欲先替她平了诸事。哪知知府宅里实在机警，被人围至深巷，敌手太多端的难缠。若非蓝兔来得及时，想来侥幸逃脱，身上又是另一番光景了，无怪她要跟他恼。
蓝兔反手握住了他，同他额首相抵，“好在并没发热，喝了姜汤再睡会好些。”抖开被褥覆在他身上。虹猫任她摆布，无声地笑叹，她太知道怎么让自己在意了。
这些年愈发养出深沉谨慎的性子，蓝兔只嘱咐着伙计将炉子拎到门口，自己再盯着慢慢熬出姜汤。
鼻端辛味有了浓烈的趋势，许久无话。虹猫望着她苍白的脸，笑意尚未传到眼底便散开:“信我。不会比那时更难了。”
他没说那时指的是哪时，但她却从神情里读出细致的意思来。
“不难，却也不是件易事。”
换下来的衣服自是不能再穿了。蓝兔将他贴在里衣的片纸拾出来，连同案上的信封规整地理在一处，抚平了信笺角落的褶皱，那里有岁月过往的痕迹。数月来两人对待情义的做派大抵都在此间。
灵鸽传书，限于缓急，向来只得片纸只言。然于两人而言，对彼此挥墨自然毫不吝啬，细数信的末尾，虽则两种字迹，书下的四字落款却别无二致：知名不具。
——由于你知晓我是谁，在此便不作署名。
落墨在有情的两人之中，便是更深的意思：谨以此信，替我述说旁人无从知晓的秘密，和与你分别已久的思念。
不发一言，却懂得彼此的计较。像极了江湖传说里佳偶天成的侠侣。初次以之为落款，虹猫就曾戏言，人与人间心照不宣的样子，大抵就是如此。
“七剑尚在。”盛世也可算是清平，剑客本不必拼命，但总得有人闯在前头。蓝兔理解他，念出上句便住了口，只听床上已经躺下的人接着续上:“山河不倾。”
那是合璧除魔后七人过的头一个丰年，七把剑立在众人面前。七人齐对天地，对彼此，对剑，立誓头一样便是这句。
七剑尚在，山河不倾。
虹猫喝过姜汤，困顿感早一拥而上，此刻分明是闭着眼在梦中呢喃。好似无论何时只要她出声，必然皆有回应。
蓝兔将烛光调暗了些，听着他的呼吸平稳有致，描摹着信上的字句，轻易就能让心沉静。
江淮的一家客栈里，两者一坐一卧。门外的雪堪堪停下。
世潮最难的时候，虹猫常和她说一句话:熬过去。
彼时尚且是寻常少年嬉游的年纪，身心也都不曾练得刀枪不入。魔教环伺的境地，除死之外无大事，旖旎心思更不能谈。
七剑才寻其三，偏偏紫云剑主合璧不成，蓝兔为剑气所伤，胸肋绝难支力。虹猫就陪着她，在房内摆了一谱棋局，下完再下。
虹猫白棋才落，成一手星三三格局，马三娘便假作误撞推门而入，转而以帕掩住嘴角，做个惊奇样子笑道：“两位真是好雅兴。”
待人步声真正远去，虹猫方摇头无奈道:“难为墙角听了半日棋声，她才是好雅兴。”
蓝兔无声笑开，收了盘上棋锋，铺展一片信笺，指尖略点，落在虹猫眼里意思甚是明了:画纸棋局。
以纸笔为局，落处无声，却随双方毫端趋向推开布子图谋。方寸的纸内，有时表面无波无澜，实则暗潮汹涌；有时则双方大龙互相绞杀，成个不死不休的局势；更有时锋芒毕现，长驱直入，花明柳暗鹿死谁手仍未可知。
虹猫借思量为名暗自走动，直至探清真假紫云的秘事，纸上局势才又铺展开来。
蓝兔伤好了大半，看他一眼便知端地。双方仍是随心应手，落墨为子。层叠间“天下奇谱”一局忽然展开，是两人数日前于书上共见过的名局。正行到生死之际，蓝兔执笔沉吟。未几，两人几乎同时开口:“三劫连环。”
黑白两道循环提劫，是个僵持的局面。
虹猫蹙眉道:“敌中有我，我中有敌。这局不好破。”
“若等敌方先动，则失了先手，再来补救便难了。”蓝兔点点头，落目在他略带倦意的脸上，温和道：“不好破，却也不是不能破。既然杀机未现，这局棋不若来日再下。”
如往常那些棋局一般，蓝兔卷了纸笺，放在烛心当中，火光霎起照亮两人眼眸，残局登时燃尽。
夜里的鹰阴鹜呼号，如暗号一般振翅三次，随即融进黑夜。虹猫关好了门窗，回身见她兀自拿了件信纸出神，端了盏茶递到跟前：“魔教的消息倒是递得勤，然六奇阁也就在眼前。黑夜固然长了些，但总能熬过去。”
指尖扣着纸笺，信角卷了半边，蓝兔并没接话头，反道:“倘若有朝一日，你我同样分隔两地，又各自囿于囹圄，也能无知无觉地传信么？”
虹猫道:“七剑之灵鸽，如战台之烽火。”灵鸽传书，七剑待命。此是其一。然而若灵鸽行遇不测，烽火便可落入敌手。
是夜青灯照壁，墙上烛影翕忽。思虑久远的两人尚且不知数月后的一语成谶，蓝兔倏然指尖点过三下，虹猫未能深究，却照实出声:“你说三劫连环?”
“正是。”眼里带些笑意，蓝兔扯了他坐在一旁，信笔便在纸上写出几行字。虹猫偏头来看，念道:“柳边求气低，波他争日时。莺蒙语出喜，打掌与君知。”
而另一首，道是:“春花香，秋山开，嘉宾欢歌须金杯，孤灯光辉烧银缸。之东郊，过西桥，鸡声催初天，奇梅歪遮沟。”
虹猫才想说韵律不大能通，便见她伸出两根手指，“此是其二。”
“反切诗。”蓝兔笑着提点，“取上首诗中一字声纽，与下首一字韵脚相合，得一新字注音，便是心中所想。”
“如此倒是好极。”虹猫抚掌而笑，复思索道，“只是两字注音反切，自古有之，恐不大稀奇。”
拿来信纸在手，指尖内力催吐，片纸便分做仅容单字的碎片。虹猫将碎纸展列在前，眼底一派明朗：“再将诗中各字打乱，按约定的次序列好，譬如依次取所指诗中文字之后第七字，才用反切得出字句。”
未等蓝兔答言，他便伸出三根手指，学她的样子笑道：“此是其三。借它个残局名姓，也叫三劫连环。”
两人于推算一道自幼已练得极熟，因此机关用在书信里头，旁人未能懂得，双方却如看明文无异。
那夜的残局没能下完，如同天上月缺月圆，终究成了漫长岁月的些许呼应。
后来虹猫探得莎丽安然无恙，左手剑法舞得飒爽，才思虑着破了那制衡局面。
“野马操田之法，即是先手易胜的假象，往往使人误认为起着即可成杀局，最后落入圈套。因此可变三劫连环为后手劫杀，白道终胜，魔教终倾。”
然而世殊时异，谁都可能成为后手。
两人再用此法传信已是异地而处。蓝兔久在竹林居，黑小虎眼皮底下处处掣肘。虹猫则于天子山顶瀑布，为武学进境所困。
书信来时，竹林已是狂风乱起。蓝兔推算着时日与字句，解开信里的意思，除却火舞旋风第十层的困境，语气背后的温润，蓦地叫她想起两人曾在屋顶分享过的月色。
“黑夜虽长，但你不要怕。”
她闭了闭眼，稳住心绪。推窗不见月，只有为麒麟备好的十面埋伏，如同嘈嘈切切的琵琶曲，四弦一声之时便要终了。
只有两人知晓的字句，经过叠嶂的代换，蓝兔却写得飞速。六剑危矣。
她在后来才知道，虹猫接下书信的那刻，竟没半分犹豫:“蓝兔危险，我要出关。”
两人齐声应下命里给的呼应，于是成为各自棋盘上的劫杀后手。这般后手迭出的日子，十几岁的剑客见过了，那些形似乱文的信件，也都成了见证。
烛光虽暗，内焰却仍似数年前葳蕤。
纸短言长，不及细表。那些难以言尽又不可言说的情愫，当年都含在字里行间，眼下都已在那里。
蓝兔描摹指下熟悉的字体，忽然就觉出了嘴角的笑意。
虹猫在信里写巴山夜雨，她却知道新婚的少侠在埋怨归期未定，因此她在玉蟾宫桃花下回了春日宴的字句，人与桃花，尽须“愿如梁上燕，岁岁常相见”。
虹猫又回以“人归暮雪时”，她便于第一场雪时节约下旦暮相见。
说要相见的人共枕一席梦。虹猫仍是闭着眼，没受伤的胳膊将她揽到怀中，安抚着轻拍几下，“明日不远了，早些睡。”
蓝兔望了眼窗缝里泻出来的夜色，明日出门，该是晴光映雪的明亮光景。四下里掖好被角，她窝在滚热的胸膛前应着，“雪夜过去，会是个好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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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些说明(文献综述):
*画纸棋局:老妻画纸为棋局，稚子敲针做钓钩。（杜甫）这里只取字面意思。
*星三三:意为一手在“三三”位置占角，其次在星位取势。出自1933年吴清源与秀哉名人的对局。
*三劫连环:2002年三星杯比赛，中国棋手罗冼河变三劫连环为后手劫杀，中盘胜韩国棋手崔折翰。
*声纽:古代称声母为纽、声纽或音纽。
*反切:我国古代的一种拼音方法，约产生于汉末。其方法是用两个字拼出另一个字的音来。反切上字的声母来与反切下字的韵母相拼，声调则取反切下字的声调。如，“夸，大言也，苦瓜切。”
*书信上的“三劫连环”:灵鸽只在七剑之间传递消息，因此是第一步，七侠身份认证。反切诗由戚继光所创，这是第二环，采用声韵加密法。最后打乱次序，或者“依次取所指诗中文字之后第七字”，是在第二环基础上使用凯撒密码，只不过是将偏移数定为七。因此整个过程相当于三重加密。
*野马操田:象棋名局，破解图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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